6月29日，湖南永州市新田县，新田二中大门口挂着庆贺高考(微博)成绩的横幅

　　湖南新田县二中190多名学生，在今年高考前半年，突击转为“职业中专”学生。参加普通高等学校对口招生考试，以更低分数线换来本科上线。

　　在永州市，新田二中不是唯一这样做的学校。调查显示，学校帮助学生完成“转学”，当地县、市教育局通过了这些学生的报考审查。他们称依据了湖南省教育考试院的文件。而该文件与湖南省教育厅以及教育部文件相违背。

　　这些学校与职高学校违规“联合办学”，以各自提高升学率，地方教育部门也因此提高了升学率。

　　当地教育系统人士指出，这样的做法严重伤害真正的职业教育。

　　□本报记者 陈宁一 湖南报道

　　今年的高考，对于湖南永州市新田县二中的190多名学生来说，“就是一场赌博”。

　　学生王敏等人说，他们都是高考前6个月，从普通高中生突击“转为”职高学生的。这样，他们拥有文化课优势，而高校职高对口招生的分数线要低。

　　学生们顺利报考，并最终顺利报志愿。

　　6月25日高考分数公布，满分750分，王敏总分不到400。其中数学10多分、外语30多分、专业综合200多分。她说，对于上本科本不抱任何希望。

　　不过，随着普通高校职高对口招生录取分数线公布，王敏的惊喜到来。医卫类本科线(二批)358分。她所在的医卫班63人，“有53人上线，尽管不少学生单科成绩不过20分”。

　　王敏说，学生们也没想到分数会比普通高校分数线降低那么多。

　　今年湖南省普通高校招生录取最低控制分数线，本科二批，文史528分，理工492分。而对口职高本科二批分数线，师范489分，旅游460分，医卫358分。

　　6月29日，王敏到学校填报志愿。医卫类上线的学生，有4所本科学校，约14个专业可供选择。

　　学生李明成绩刚过线，填完又改，改了又填，来回几遍。他说太紧张了，自己完全没想到能上本科。

　　这一天，新田二中门口，挂着红色条幅，祝贺“高考再创辉煌”。校外商户称，听说学校为了庆祝，放了价值两万元的烟花。

　　突击分班

　　学校告诉学生，转职高后，文化课占优势，考试题目更容易，最主要的，录取分数线低

　　在离高考还有6个月的时候，新田二中对高三学生进行了分班。

　　受访学生说，学校告诉他们，普高转为职高，参加职高对口考试，文化课占优势，语数外三科考试题目更容易。最主要的，则是录取分数线低。

　　不过职高对口高考，学校和专业受限。对口学校为省内二本以下学校，一本学校基本不招职高生。

　　王敏说，成绩较差的同学会选择到职高班一搏。他们这些学生，在普高班考本科没一点希望。

　　转职高班原则上是自愿，老师也会动员差生“转学”。最终，从学生中分出了4个职高班，分别是旅游、师范、种植和医卫。

　　学生们说，依然在校内上课。“专业老师”基本还是二中的老师，例如地理老师上旅游专业课，生物老师上种植专业课。学习方式，则是一个“背”字，“老师要求我们4个多月内背熟5本书”。没有实践教学。

　　旅游班的专业老师是二中的一名地理教师。学生李娜说，老师一节课要读至少20页书，“像开飞机一样。”“讲完一本书就画重点，总结考纲，让我们去背。”

　　李娜考了300多分，没有上线。她说，“当初就做好了准备，赌一把。输了也没什么。”

　　林奇选的师范班。师范类对口本科线489分，林奇差了几分。“我们填志愿只能选专科，而且是有限的几个学校。要是我普高没上线，也可以读专科，选学校不受限制。”他有些后悔当初选了职高班。

　　合作办学

　　学生转入职高班后，由职业中专负责注册新的学籍。这种联合办学，永州市教育局相关负责人说属违规行为

　　王敏说，学生们转入职高班后，拥有了两个档案袋，一个普高的，一个职高的，“职高档案袋内的资料，有的是老师帮我们填，有的是自己填”。

　　李娜等受访学生说，参加考试的事情，学校都帮着弄好了。“考取的话，我们只要用职高档案去读大学。”

　　新田二中职高班一名老师说，学生的档案应是挂靠在新田县职业中专了，两校属于联合办学。

　　他说这种职高班已经办了很多年，大概从2004年或2005年开始。每次办，都是看上面的意思。没有明确规定不准办，就办。前年叫停了一年，省里出文件普通高中不准办职高班。但后来又开始办了。他说，“我们也曾担心，这种方法会不会出问题。”

　　新田二中校长黄永久称，学校和县职业中专联合办学始于2007年。学生转入职高班后，由县职业中专负责注册新的学籍。学生可以选择在二中上课，也可以到职业中专上课。

　　新田县职业中专校长章龙飞称，2010年，学校曾在二中搞教学点。并要求学生在中专上2天专业课，在二中上3天文化课。不过，到中专上课的情况只持续了半个月，学生们认为转来转去太麻烦。

　　根据他的讲述，新田县一中与他们也有这样的合作办学。

　　二中职高班的一名教师说，这样的合作，对于职业中专和二中都有利。职高班生源相对要好，中专的对口升学率升高，还有奖金，500元每人。而对于二中来说，一些成绩较差的学生转到职高后，考生人数基数减少，升学率也就升高了。

　　对于这种“联合办学”，永州市教育局职教成教科负责人刘桂生表示，这是一种违规行为，职业学校跟普通高中是不能联合办学的。

　　未注册的考生

　　没有注册学籍，没有在职业学校学满期限，新田二中“职高班”学生没有对口报考的资格

　　拿到对口招生考试准考证的时候，意味着王敏他们拥有了考试资格。但事实是，他们从未注册职高学籍。

　　新田二中校长黄永久称，2007年时有部分转职高的学生注册了职高学籍，2008年湖南省查学生冒领职高补助金的事情，学籍都被注销了。

　　刘桂生介绍，2009年以前新田职业中专连续几年只招到几十人不到一百人，但2009年突然多出100多名注册学生，引起怀疑。经过调查，最终取消了这批转职高班的学生的学籍。

　　新田县职业中专校长章龙飞承认，2010年和2011年职高班考生没有注册。

　　他说，一旦注册学籍，就涉及每人1500元助学金的问题，但这些学生不符合条件。“冒领国家补助不是小事，谁都不敢。”

　　根据湖南省教育厅2009年11月12日发布《关于普通高等学校对口招生有关问题的通知》(湘教通〔2009〕505号，下称505号文件)的规定，对口招生考试报考条件为，“在湘中等职业学校(职业高中、职业中专、普通中专、高职学院中职部、成人中专、技工学校)学制两年以上全日制中等职业教育应届毕业生方能报考，其他学生不得报考。”

　　新田二中与职业中专联合办学，属于双赢。中专的对口升学率会升高。而对于二中来说，一些成绩差的学生转职高班后，考生人数基数减少，升学率也就升高了 刘桂生说，规定非常明确，必须是在职业学校读书、注册职高学籍2年或以上的，才有资格参加职高对口考试。

　　教育部2010年5月13日下发的《中等职业学校学生学籍管理办法》中规定：“不得为同一学生以不同类型的高中阶段教育学校身份分别注册学籍，不得以不同类型职业学校身份分别向教育部门和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门申报学生学籍。”同时规定“普通高中学生可以转入中等职业学校，但学习时间不得少于1年半。”

　　这意味着，新田二中职高班的学生，没有参加职高对口考试的资格。那么，他们是依据什么报考的？

　　考试院的文件

　　根据湖南省考试院的一个文件，没有注册职高学籍的学生，也可以参加考试

　　7月1日，永州市教育考试院招生科负责人蒋程说，2011届职高生报名，是按照去年的报考条件审查通过的。

　　湖南省教育考试院2009年曾下发《关于2010年普通高等学校对口招生考试报名有关事项补充通知》(湘教考普字【2009】16号，下称16号文件)，其中规定了4类考生可参加对口考试，4类中3类与教育部或湖南省教育厅文件相抵触：普高毕业生参加一年制对口招生补习班的；由普高转职高，未办理职高注册手续的；中等职业学校的往届毕业生。

　　对于这个文件，一名职高学校的领导说，当年他看到后的第一感觉是，“不敢相信”。他认为，从职业教育的长远发展看，“这是一份断子绝孙的文件”，学生更不会到职高上学，学习专业知识。

　　知情人透露，2009年，有职高生到省教育部门反映存在违规职高班的情况。后来505号文件出台，但40多天后，省教育考试院又出台了16号文件。

　　湖南省教育考试院普招处副处长谢培元介绍，16号文件是对教育厅505号文件的补充。505号文件出台后，一些参加了补习班的学生或普高转入职高但没注册的学生，都没资格报考了。这些学生上访，考试院把情况向教育厅汇报后，从维护地方稳定角度考虑，最终出台了16号文件。

　　黄永久说，2010年高考，职高班的学生都是按照16号文件报考的。“2010年底，教育局又组织我们开会，建了职高班。”

　　不过，16号文件同时规定，从2011年起，将严格按省教育厅下发的505号文件执行。也就是不再适用高考报名。

　　而一名知情人透露，湖南省教育考试院普招处负责人曾在会议上口头传达，2011年仍参照16号文件的招生条件执行。

　　这名知情人说，后来自己曾打电话到省考试院确认，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们就继续按照这个执行了。”

　　新田县教育局副局长王丽萍称，全省应该都是一样执行的，而新田作为一个贫困县，教育落后，“我们希望学生们能多走出去”。

　　违规的高考

　　湖南省考试院相关人士称，2011年不再允许没注册的学生报考，但可能答复意见时不严谨，导致误解

　　一些基层教育工作者说，有关政策一会儿禁止普高生转职高，一会儿又同意，给基层工作带来了很大不确定性。

　　2011年，湖南省教育考试院是否通知了按2010年报考条件执行？

　　湖南省教育考试院普招处副处长谢培元称，当时他们答复是参照2010年补充通知执行。他说“这个答复不严谨，没有明确答复这部分考生不能报名，造成了地市教育部门理解有误”。

　　谢还称，16号文件是考虑到职高生源下降严重，想动员职高考生参加对口考试，扩大高职院校的生源。他举例称，2007年湖南全省高职院校招生人数是5万多人，2011年下降到2.4万多人。

　　16号文件同时规定，从2011年起，招生考试部门在报名过程中要对举办一年制对口招生补习班的单位进行认真清理，对违规举办补习班的单位，由主管部门做出处理，并承诺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后，才允许办理报名手续。

　　这个规定成为一纸空文。谢培元说，2011年报名时发现仍然有培训机构的学生以及转入职高的学生。谢培元称，一年制培训班和普高违规转职高的情况，他们不掌握。他称会向纪检监察部门反映，核实情况。

　　7月4日，湖南省教育厅职教成教处主任科员汪忠明说，“普高学生转职高学生，必须要在职高学校读书一年半以上，才符合考试条件。”

　　因此，新田县二中等学校的普高班学生报考的，属于违规行为。

　　湖南省教育厅办公室副主任王俊良称，对口招生每年都以教育厅的文件为准。对于与教育厅文件冲突的“16号文件”，他称可能是相关部门在执行时出现偏差，但具体情况还要核实。

　　伤害职业教育

　　一名职业中专的负责人提出，普高生违规以职高身份高考，对职业教育伤害很大

　　据了解，此类职高班的模式，源头来自于“综合高中”改革试点。

　　所谓“综合高中”是指实行分班教学，侧重升学或者就业。早在10年前，湖南省教育厅文件就核准永州六中等8所普通高中为全省“综合高中”改革试点学校。

　　目前，永州六中是永州唯一的综合高中，在该校，普高生在进入高三时根据学生志愿，分为普高和职高，参加国家统招和对口招生考试。

　　永州六中教务处一名负责人介绍，在综合高中试点背景下，普通高中也办起职高班，并在2004年时达到鼎盛。最初是办一年制培训班，由地方教育部门批准就行。普高借用职高的学籍注册，让学生参加考试。

　　到2009年，变成“联合办学”。由职高学校给普高的学生去盖章注册，最后拿职高的档案，去读大学。

　　这名负责人介绍，这种培训班，缺乏专业教师，比如生物老师教种植，政治老师教师范等。他们只开办实践能力不强的班，建筑、机械等则开不了。

　　一名职业中专的老师认为，这样的临时培训班是一种投机，投机的做法只会害了学生，职高专业知识必须实践，并且需要长时间积累。

　　上述永州六中教务处的负责人提出，这样的培训班，对于真正的职业教育来说，冲击很大，导致职业学校招生困难。他说曾有人向教育部门反映过，但没有用。

　　新田县职业中专的一名教师说，让普高生以职高身份高考，形成了明显的教育不公。普高生接受了较为优质的教学资源，他们与真正的职高生，争夺了本该属于后者的升学名额，让真正的职高生深造的机会渺茫。

　　新田二中职高班一名老师说，这样做确实对职高生不公平，但教育部门支持，“大家都在做，我们也做了”。

　　7月4日，湖南省教育厅办公室副主任王俊良说，会调查核实普高生违规参加高考的事情，“处理原则会从维护考生利益和地方稳定出发”。

　　(注：文中考生均为化名)